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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理群:人生如梦|总结我走过的路

钱理群 在书一方 2019-08-16

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
智者自知

人生如梦
总结我走过的路

© 钱理群/文

钱理群

  主持人要我来谈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治学经验,我也借此回顾自己走过的路。首先想起的就是“人生如梦”这句成梧。如果除去其虚无色彩,这话确实可以概括我的人生:这是一个不断做梦、不断把梦转化为现实的历史过程。 
  我在很多场合,都要谈到在大学时期对我影响很大的俄国文艺理论家、教育家别林斯基的一个观点:人的一生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。从小学到大学,以至研究生阶段,都是“做梦”的年代;从学校毕业出来走到社会,就会面临“梦与现实”的巨大矛盾,如何适应现实,又坚持自己的梦的理想,就是青年、中年阶段最大的人生课题;到了老年,又会在更高的层面上重新回到“做梦”的年代,所渭“返老还帝”主要指的就是这一点。我最感欣懟的是,自己的人生三部曲都发展得比较完整、充分:学生时期梦做得最彻底,工作以后现实和梦的矛盾特别尖锐,晚年的梦依然做得彻底,实现起来却更为从容。这应该是我最基本的人生和治学经验。 
  现在就来谈谈我在小学、中学、大学阶段,分别做了什么梦,以及我如何用一生的力量来实现这些梦,或者说,这些梦和我的做人、治学有什么关系? 
  现存的关于童年的梦的文字记录,是我第一篇变成铅字公开发布的文章:题目是《假如我生了两只翅膀》,发表在1948年9月25日的《中央日报·儿童周刊》上,当时我是中央大学附属小学五年级的学生,大概是一篇作文,老师推荐发表的。文章很短,不妨在这里念一下——

  假如我生了两只翅膀,一定要飞到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上,去眺望全中国的美景:那带子般的河流,世界上最长的长城,北平各种的古迹和古代建筑,烦嚣的上海,风景幽雅的青岛,那时我是多么快乐呀。 
  假如我生了两只翅膀,一定飞到空中,去和小鸟、蝴蝶舞蹈,和白云赛跑,数一数天空亮晶晶的星儿,去拜访月宫中的嫦娥,和白雪般的玉兔玩耍。 
  可惜我没有翅膀。假如我有了翅膀,是多么的有趣呀。

  今天回过头来看这“飞上喜马拉雅山”的第一梦,它大概有三个层面的含意。 
  首先是一个亲近世界的大自然的梦。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,我的业余爱好就是旅游,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全中国、全世界去旅游:九岁(1948年)梦游喜马拉雅山,十七岁(1956年)还写了句“一跟斗翻到西雅图”的“诗”,无非是表达少年的好奇心,想到地球另一端的美国去看看,并没有任何意识形态的诉求,但“文革”中这首诗被查抄出来,就成了我要“投奔美帝国主义”的“罪证”,怎么也说不清楚了。其实在我二十多岁的上世纪六十年代,私下还对一位朋友说,深信总有一天会到欧洲旅游,在那个闭关锁国的时代,这是一个很出格、很大胆的梦。这些旅游梦,我退休后都在逐步实现。 
  每次旅游,都必摄影,这成了我的第二业余爱好,这其实正是“喜马拉雅山之梦”的第二内涵:它显示的是对大自然的神往之情。有一点可以证明:即使是旅游,我对所谓人文景观始终没有多大兴趣,我总觉得其中人工的虚假成分太多。真正让我醉心的,是本真的大自然。坦白地说,面对大自然,我常有人的自卑感。那些大自然的奇观,使你感到心灵的震撼而无以言说。所以,我的旅游从来没有留下任何文字,不写游记,也不写日记。最初以为是自己的文章功力不足,但细想起来,这只是一个方面的原因。更深层次的问题是,自然的世界恐怕不是梧言文字所能描述的。正是这一点,显示了摄影的力量和作用。所谓摄影,本质上是人与自然发生心灵感应的那瞬间的一个定格,是我经常喜欢说的“瞬间永恒”。它表达的是一种直觉的、本能的感应(因此我坚持用傻瓜机照相,反对摄影技术的介入),有极强的直观性,就保留了原生形态的丰富性和难以言说性,这正是语言文字所达不到的。于是,我的自我表达,也就有了这样的自然分工:用文字写出的文章、著作,表达的是我与社会、人生,与人的关系;而自我与自然的关系,则用摄影作品来表达。 
  今天,在和诸位的聊天里,我首先要强调的,也是摄影作品对我的意义。至少可以说,要真正了解我,以及我的学术著作里更为内在的东西,仅仅看文字是不够的。这里还有一个故事:一位韩国朋友第一次和我见面时,露出很惊异的神色,他说读你的著作,看你那样忧国忧民,想象中你应该是瘦弱的,愁眉苦睑的,一见面才知道你是这样的达观,就像个“弥勒佛”。我对他说,这是因为你没有看我的摄影作品的缘故。所以,现在凡有朋友、学生来看我,我都首先让他们看我最新的摄影作品,比如我用两年的时间,把我所住的小区一年些季的风景都拍摄下来,简单命名为《春绿》、《蓝夏》、《秋黄》与《银冬》,画面的色彩都非常绚丽、浓重,显示的是我越到老年心灵越是灿烂的一面,它和我同时期的文字里所表述的忧虑、沉重是相反相成、互为补充的关系。 
  更重要的是,由此引出的自我体认:我本性上是更亲近大自然的。只有在大自然中,我才感到自由、自在与自适,而处在人群中,则经常有格格不入之感。生活中遇到天大的难事、烦心的事,只要一回到大自然的怀抱,就一切释然化解。大自然成了我生命的依靠,越到老年,越是如此。我承认,或许我的内心深处,还存有“自然崇拜”情结,还有相关的小儿崇拜,其实,这都是来自“五四”,自己本质上是“五四”之子。这就意味着,我的主体精神和作为研究对象的“五四”开创的新文学之间,是存在着某种共通之处的。这正是我的学术文章和著作背后的底气所在。 
  我的“童年之梦”的第三个层面,是对未知的、神秘的远方世界的好奇心。这样的好奇心支配了我的一生。在高中毕业时,我曾作过一次报告,介绍学习经验:学习最重要的是要有兴趣,要把上每一门功课都当作精神的享受,学习就是一个探险、不断发现新大陆的过程。这可以说是我的第一个独立的学习观、读书观;以后就发展为我的研究观,我对学术研究工作的一个基本理解与信念。这里有三个关键词。第一就是“好奇心”。学术研究所面对的永远是一个未知世界,你对它充满期待与好奇,这就构成了创造性的学习与研究的原动力。我研究了一辈子的鲁迅,但我始终觉得鲁迅的某些世界是我未知而需要不断探索的,面对永远无法穷尽的“鲁迅谜”,就永远有研究、探求的冲动,我以为这正是鲁迅研究的魅力所在。我现在正在研究毛泽东,研究共和国历史,研究的动力,就来自“前方”有一个“毛泽东谜”、“中国谜”在等待着我去破解;尽管明知这些谜是我永远也破不了的,但能够参与解谜这本身,就足以使我跃跃欲试了,何况我还会作出自己的贡献呢。这就说到了第二个关键词:“发现”。学术研究的最大价值和意义,就在于对未知的研究对象,有属于你自己的独立发现。这个发现有大有小,但一定要有。如果只是重复别人的发现,你的文章不过是在制造学术垃圾。唯有不断地发现,你才会保持学术研究的新鲜感。每一天,一项研究,都是一个新的开始,你永远睁大好奇的眼睛,去发现新的世界,处于自我生命和学术生命的新生状态,这就是做人和做学问最为难得的“婴儿状态”。这样,就有了第三个关键词:“快乐”。大家知道我有一个口头禅,就是“好玩”,这种好玩的感觉来自不断的发现带来的难以言说的愉悦、满足感和充实感,这其实也是学术研究和一切创造性工作的真正价值所在:通过研究或其他工作,创造出你自己的生命的某种意义和价值,并从中获得快乐。

  再说我的第二个梦:“教师梦”。这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,已经是共和国成立以后了。记得是教语文的吴馨老师和教美术的杨宏毅老师合作,设置了“我长大了要做什么”的板块,上面图文并茂地标示着不同的工作岗位,如解放军、工人、农民、科学家,还有教师,等等,要每个同学在相应的图示下签名。我和一位当时玩得很好的女同学一起,在“教师”这栏下面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作出这样的选择,除了对吴馨老师的崇拜之外,还因为学校受陶行知、陈鹤琴先生教育思想的影响,开办了“小先生学校”,我被任命为“校长”,虽然只有十岁,却已经被同学们称为“钱老师”了。这样的教师梦也是做了一辈子的:从1960年到1978年,在贵州当了十八年中专语文教师;从1981到2002年,在北大当了二十一年的大学教师;2002年退休后又回到中学开设选修课,前后做了四十年的教师,真的把教师梦做到极致了。我的一本随笔,题目是《人之患》,就是说自己“好为人师”的积习,我是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学生,离开青年人的。2009年我在台讲学,第一堂课就自我介绍说,我是1939年出生的,按大陆通常的说法,是属于“30后”的一代;我一生最大的成功,也是让我最感自豪的是,我和大陆的“40后”、“50后”、“60后”、“70后”、“80后”、“90后”六个年龄梯度的人都保持了不同程度的精神联系:现在,我来台湾讲学,就是希望和台湾的年轻一代建立某种精神联系。后来这个目的也达到了,就在昨天,我还收到一位台湾学生的电传,说“钱老师,我们好想念你啊”,有了这一句话,就足够了,人生、治学、教书的意义和价值,都在其中了。 
  除了教师工作本身的意义和独立价值(这样的价值是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会过分的)之外,教师工作对我的学术工作,也具有重要的意义。仔细分析起来,大概有三个方面。首先,青年学生是我的学术研究的主要预设对象,可以说,我的所有学术著作首先都是写给年轻一代的。更重要的是,年轻一代不仅是我的读者,更是我的研究的参与者。人们很容易就会注意到,我的研究著作,大多是由讲课的讲稿整理而成的。其实,我在研究阶段、准备讲课时,就自觉地引导学生和年轻人参与。我曾经说过,我的研究著作是在客厅里和年轻人一起“吹”出来的:我每有什么新的想法,必先和来访的学生、青年朋友讲述与讨论。这样一次次的讲述、讨论,对问题的思考也就越来越深入,到了想清楚、讨论成熟了,我才写成讲稿,到课堂上公开发表,又根据学生的反应,将讲稿整理成书稿,整理过程中不断吸取学生在课堂讨论或作业里发表的新的见解。有研究者就注意到,我的著作,特别是早期著作中,不大引述专家、学者的意见(这从另一方面暴露了我学术准备不足的弱点),而是大量引述学生的高见。在这个意义上,年轻一代对问题的关注、提出,以及他们的思考,都是我的学术研究的重要资源或参照,这大概就是我的学术著作始终能够和中国的年轻一代,以及我们所生活的时代、思潮,保持密切的精神联系的重要原因,是我的学术研究的生命力所在。 
  和学生及年轻一代的密切联系,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学术风格与体式。这也可以说是我的一个学术观、写作观:学术研究,写学术著作,就是和读者(对我来说,首先是青年读者)进行“心灵的对话与交流”。为了便于对话与交流,我自觉地追求一种坦诚、自然、流畅的论述风格,把自己的情感投入进去,把自己的心交出来。这也是一种文体的选择与创造。我多次说过,自己非常重视学术文体的问题,可以说为此而探索了几十年。特别是退休以后,在一定程度上摆悦了现行学术体制的限制,我越来越自觉地创造一种“讲课式,演讲风、闲话风、随笔风”的学术著作文体。其要点是:不仅发表研究的成果,而且展示研究的过程,如实向读者、听众坦陈自己研究中的困惑、矛盾,未能解决的问题;在客观叙述历史中,不时插入自己的故事、经历、体验和思考,追求主客体的蹉合。总之,我所追求的是思考的自由,表达的自由,交流讨论的自由,而非是否符合规范,像不像“学术著作”。 
  教师梦对我的学术工作的影响的第三个方面,是我努力地寻找二者的契合,自觉地将学术研究成果转化为教育资源。因此,我用了极大的精力从事学术的普及工作,尤其是普及鲁迅的思想与文学,甚至在一定时期将其作为主要工作来做。我不仅到大学、中学、工厂和公共图书馆去讲鲁迅,而且编辑出版了“鲁迅读本”系列:从《小学生鲁迅读本》到《中学生鲁迅读本》、《钱理群中学讲鲁迅》再到大学生读的《鲁迅作品十五讲》、研究生学习参考的《与鲁迅相遇》以及为社会上的鲁迅爱好者写的《鲁迅九讲》。我的目的显然在于,要让处于生命发展不同阶段的人,都有一个“与鲁迅相遇”的机会。我说过,我是把普及鲁迅的工作当作民族精神基本建设工作来做的。我是深怀学术的神圣感、教育的神圣感去做这一切的,尽管明知不合时宜却依然要做。这些年,我在关心和参与中小学教育改革时,其中一个重要方面,就是将我的专业研究对象现代文学的资源转化为教育资源。我主编过《新语文读本》,今年又主编了《小学生文学名家读本》,做的就是让现代文学经典进入孩子的精神、语言世界的试验。在我看来,这样的“学术与教育的结合”,是一个真正酷爱自己的学术与教育工作,又有社会责任感的学者、教师应尽的责任。 
  我在中学阶段,“教师梦”之外,又开始做起“文学梦”来,这大概是和在中学读到大量文学作品、自己也开始学习写作直接相关,那时我是学校里公认的“小作家”,诗歌、戏剧、小说、神话故事、电影剧本,乃至快板、相声,什么都写。于是,在高中毕业时我又在全校演讲比赛里,作了一个《我的儿童文学家的梦》的演讲,还得到了第一名。选择儿童文学家,是因为当时我正迷恋苏联儿童文学家盖达尔,他写的《铁木耳和他的伙伴》曾风靡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学校园,我还第一次写了长达万字的论文《论盖达尔的创作道路》,当然严格说那只是一篇读书报告。正是出于这样的“文学梦”,我在高考填志愿时,选择了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,希望毕业后能够当一名《中国少年报》的记者,有了生活积累之后(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主流文学观:文学创作的基础与前提是生活积累),就可以进行儿章文学的创作,实现自己的文学梦了。但上了大学不久,我就发现自己:一不善于跟人打交道,完全不适宜当记者;二缺乏对生活细节的感悟,也不适宜当作家。其实,在大学期间,我还是写了不少诗。但当时我很受苏联诗人伊萨科夫斯基的一个观点的影响,他说,能不能成为诗人,要问自己:如果你始终没有诗人的感觉,你就成不了诗人。而我,恰恰就是始终没有诗人的感觉,觉得自己写的诗,和心目中的“诗”相距很远。记得我的一个好友把我写的诗寄给他认识的一个杂志编辑,那位编辑表示可以发表,但我还是拒绝了。后来也是在这位朋友的怂恿下,我把自己的诗稿寄给最崇拜的诗人艾青,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,这就更感到自己成不了诗人了。就在这样的自我质疑中,我的文学梦也就自动终止了。大学毕业后,我在贵州教书时,也还有过一个小小的写诗高潮,但已经是自觉的业余写作,而且因为自己将这些诗分别写在彩色抄本里,称为“红色诗”、“黄色诗”、“黑色诗”,在“文革”中几乎遭到灭顶之灾,从此再也不敢写诗了。但我仍终生保持了对诗歌的一种莫名的崇敬和神秘感,我固执地认为诗只可以感悟,而无法解读,我自己研究现代文学,也不以新诗研究为重点。 
  但另一方面,即使我从大学二年级开始,转而做起“学者梦”来,我还是没有离开文学。在我看来,学术与文学有着本质的同一性:都是人的个体生命的创造物,同样强调学者或作家的主体渗入,都重视感悟力与想象力的作用。当然,我的这一看法,一直受到一些学者的质疑,他们认为,强调学者的主体介入与学术想象力,会妨碍学术的“客观性”与“科学性”。关于这方面的论争,我在《我的精神自传》里有所涉及,这里就不展开来说了。 
  当然,在把握世界、观察历史与现实的过程中,学术与文学是两种不同的方式。我的问题是,能不能把这两种方式有机结合起来,或者说,如何将文学的观照和叙述方式运用到历史的研究与叙述之中?其实,按中国的文化传统,文学,史学和哲学是浑然一体,不分家的,今天视为史学经典的《史记》,同时也是一部文学经典。只是到了近代,西方的科学思潮传入中国,才有严格的学科划分,文学与史学的分离,是学术精密化发展的结果,自然是一种进步,但这样的区分过分严格,也会产生许多弊病。在我看来,学术和文学发展到今天,应该尝试两者的有机融合。在我晚年的著述里相当自觉地进行了这方面的试验。我曾经说过,现在的许多历史研究与叙述有三大弱点:一是注重历史“事件”而忽略历史中的“人”;二是注重历史“大人物”而忽略“小人物”;三是即使写到历史人物,也只注意其“事功”而忽略其“心灵”。而这些方面,文学却是具有优势的:文学关注的是“人”,是“普通的人”,而且是“个体的人”,更是人的“心灵世界”。文学的另一优势,是关注历史的“细节”,人的“日常生活”,历史的“具体性”、“个别性”与“偶然性”,这都是通常的历史研究和叙述所忽略的。现在,我研究毛泽东、共和国历史,就更要关注毛泽东的内心世界,关注工人、农民、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,关注日常生恬、精神创伤以及人们对历史的参与,并将大量的细节引入历史的叙述,适当地展示历史的偶然事件和个别事件。这都要借助于文学把握世界和历史的方式。 
  从小学的“大自然之梦”、“教师梦”到中学的“文学梦”、大学的“学者梦”,我就这么一路走来,始终沉浸在梦境之中。到了大学毕业,被分配到贵州安顺山城时,严酷的现实才把我从梦中惊醒,由此引发的现实与梦想之间的矛盾、冲突,确实是空前尖锐。我在自己的著作和演讲里已经多次谈过,这里就不再重复了。需要简单说一说的是,即使如此,我也没有完全放弃梦想,而且经过一段思考,选定了一个“回到北大讲台讲鲁迅”的梦。同学们不难发现,这个具体的梦想,把我的学者梦、文学梦、教师梦三合一了。但为了实现这个梦想,我足足等待和准备了十八年。到1978年考上研究生,重返北大,1981年毕业留校,到1985年登上讲台,讲“我之鲁迅观”,后来整理成《心灵的探寻》一书,这其间的人生百味,这里也不说了。我曾说过,如果从1960年大学毕业算起,我为了实现自己的学者梦,在北大讲鲁迅梦,前后花了二十五年的工夫。以后也还是一个实现不断扩展着的梦的过程,到今天又过了二十五年。我的一生就这样交代了。 
  梦想讲完,就来说说实现了“学者梦”以后,我所走过的学者之路吧。最近,我刚整理完一部文章结集《幸存者言》,最后写了一篇总结性的文字:《给自己的七个命名》。下面要说的,就是文章的基本内容,还是大概说说吧,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全文和相应的文章。 
  我把1978年至今的学术道路,分为四个阶段。 
  1978年至1989年,是我学术生命发展的第一个十年,其代表作是《心灵的探寻》、《周作人传》、《周作人论》。要说清这第一个十年的学术选译,需要对我在贵州十八年中所作的“人生和学术准备”作一点简单回顾。首先,是人生的准备,那些年里我在边远地区的贵州,经历了大饥荒和“文化大革命”。特别是几乎参加了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全过程,在工厂、农村、兵营都待过,和社会各阶层的人,从工人、农民、军人到社会上的三教九流,都有过接触,更和红卫兵、知青那一代人建立了精神上的血肉联系。正是这些特殊年代里的特殊的人生准备,使我对中国的社会和国情有了基本的认识,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民间立场,富于现实关怀和底层关怀,长于政治观察和思想分析的思维特点。 
  其次,是学术的准备。贵州十八年可以说是读了十八年的鲁迅著作,在“文革”的动乱中也没有中断,而且我的读书办法是下笨工夫抄书:根据不同时期面对和思考的不同问题,将魯迅有关论述抄录下来。这样抄来抄去,就对鲁迅的著作了然于心了。抄书之外,还写读书笔记、研究论文。现在保留下来的,有大饥荒年代写的《鲁迅研究札记》,“文革”期间写的自编、手抄论文集《向鲁迅学习》,《读〈野草〉〈朝花夕拾〉随笔》,《读〈故事新编〉随笔》,以及对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分析。今天来看,这些文字不过是为以后的研究作准备,而且深受毛泽东、秋白、冯雪峰、陈涌的鲁迅观的影响,此外还有姚文元的《鲁迅——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》一书的影响,并没有自己独立的鲁迅观。 
  在我的研究生涯的第一个十年里,身处在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,重新审视历史、社会、现实,重新审视既成观念中先验的前提的时代大潮里,我面临的任务是要从“文革”中发展到极端的专制文化的迷信与束缚中解放出来。当我反省到自己如何半是被迫、半是自动地放弃了独立思考的权利,甘心作驯服工具时,立刻联想起鲁迅的批判,“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‘美’来,赞叹,抚摩,陶醉,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。”我终于发现,自己研究了十八年的鲁迅,却从根本上背离了鲁迅开创的独立知识分子的传统!这样的发现,让我当时惊出了一身冷汗。由此改变了我的研究路向,就是要在彻底的反思基础上,通过建立自己独立的鲁迅观来寻找自己的独立知识分子之路。我在这一时期,将鲁迅研究扩展到周作人研究,也是为了在另一个既相通又相异的思想系统里来反观鲁迅,是服从于我的建立独立鲁迅观的目标的。 
  第一阶段的研究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,就是要进入学院体制,获得自己的发言权。这首先是为了谋生的需要,为此我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代价;其次,也是我的学术研究健全发展所必需:通过严格的专业化训练,使我的民间思考与研究提升到更加学理化、科学化的层面。但我也为之付出了代价:有意识地压抑自己的民间野性,对20世纪80年代蓬勃发展的社会、思想、文化运动,采取了旁观的态度,并没有像我的安顺其他朋友那样,全力投身于时代大潮之中,而自觉扮演“历史观察者”的角色。但由于在北京大学任教,而我的鲁迅研究本身强调的是“启蒙者鲁迅”,我自己的讲课,也就自然地起到了思想启蒙的作用,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。 
  应该说,在第一阶段的研究里,我的两大目标基本上都得到了实现。通过这一时期的三部著作:《心灵的探寻》、《周作人传》、《周作人论》,我建立了自己独立的鲁迅观、周作人观,再加上这一时期和同学一起提出的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”的概念,共同撰写的《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》,又初步形成了自己独立的现代文学史观。这些著作与文章都被学术界所承认,因此而获得了相应的学术地位,成为学院派学者,这就为自己以后的独立发言奠定了基础。在中国现行体制下,拥有这样的发言权还是很重要的。但这样的被承认,不仅付出了代价,而且也预伏着新的危险和陷阱,对此,我是有清醒认识的,这也决定了以后的种种变化与发展。 
  1990年至1997年,是学术逐渐成熟时期。代表作也是三部:《丰富的痛苦——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》、《大小舞台之间——曹禺戏剧新论》和《一九四八:天地玄黄》。我曾经说过,要了解我们这一代和我们以下一两代知识分子和学人,必须注意到1989年风波的影响(我们这一代还有个1957年反右运动的影响)。我自己的思想与学术也因之发生了变化。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政治气候与经济的畸形发展中,我的思想由启蒙主义进入了怀疑主义的时期,对观念、体制、自我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反省,同时又在质疑中坚守精神的追求和学术的创新。因此,我并没有放弃启蒙主义,相反,却在20世纪90年代盛行的消解启蒙的潮流中坚守了启蒙主义,但又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的启蒙至上,而是采取了更为复杂的“既坚守,又质疑”的态度。 
  这一时期,我在学术上更自觉地追求“创新”,以形成自己独立的治学道路与独特的学术风格。我所说的“成熟”就是指这样的自觉性和初步成效。总结起来,大概有四。其一,以20世纪知识分子的精神史和个体生命史作为主要观照、研究对象;其二,自觉关注与思考世界与中国现实的重大政治、思想、文化问题,努力将其转化为学术命题,作历史的追溯,同时追问其背后的关于人的存在的人文问题,以达到以现实——历史——思想(哲学)”的融合;其三,同时关注与思考内在于自己生命的问题,所有的学术探讨,对外部世界的历史与现实的追问,都最后归结为对自我内心世界的逼问,对自我存在的历史性分析和本体性追问:“我是谁?我何以存在与言说?”其四,自觉进行“文学史叙述学”的实验,在学术文体、结构方式、叙述语言等方面,进行各种尝试,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学术创造力和想象力,用我的话来说,就是进行打破常规,出乎意料,连自己也无法重复的研究,此乃人生之最大快事。 
  1998年至2002年,是我的生命与学术突围而出的新阶段。这有两个背景:首先是中国自上而下的经济改革,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逐渐显露出其内在的矛盾,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引发了严重的社会问题,特别是贫富不均和发展不平衡造成的两极分化,并引发了全社会的精神危机和道德危机,知识分子也发生了分化;另一方面,是我自身的变化:在终于取得了学院体制内的发言权的同时,内心的自责与孤独感却日见强化。我发现整个知识界,特别是我视为精神基地的北大,发生了思想、文化、教育、学术“失精神”的全面危机,曾经被我自觉压抑的内在野性、民间性,对社会、历史的责任感、承担意识就爆发出来,并和学院体制发生激烈冲突。我终于决定要“破门而出”,在对现实生活的参与中扩展思想和学术发展的新空间,重新回到民间社会寻找新的精神基地。在自我生命的历程上,这又是向“文革”后期的民间思想者的更高层面上的回归。 
  在这前后,我做了三件事:一是借北大百年校庆之机,和部分老师和学生社团合作,组织与推动了以“发扬蔡元培开创的北大传统”为中心的民间纪念活动;二是介入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,主编了课外读物《新语文读本》;三是发表《不容抹杀的思想遗产——重读〈北大“右派”反动言论汇集〉》一文,明确提出“重新评价1957年反右运动,建立‘一九五七年学’的倡议。这三件事都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。这同时标示着自我选择的重大调整:由单纯的学院学者,转而追求“学者与精神界战士”的结合。也就是立足于学术研究,加强对现实的介入,因而强化学术研究的批判力度,同时追求更接近自我本性的精神境界:“独立自由意志的高扬,批判精神的充分发挥,大爱大憎的结合”。这自然也要付出代价:由于触犯既得利益者,多年苦苦追求的学者生活的宁静被打破,陷入时代漩涡的中心,由此带来的种种麻烦、干扰、混乱,尴尬与痛苦,都得独自承受。 
  这一时期的写作也发生了相应变化:思想、学术随笔成了重要的文体。《压在心上的坟》、《拒绝遗忘:钱理群文选》等,都拥有了广大读者,影响超出了学术界和教育界。 
  在学术上,又重新回到周氏兄弟的研究上,而且以鲁迅究为主。代表作也有三种:《话说周氏兄弟》、《走近当代的鲁迅》、《与鲁迅相遇》。重归鲁迅,显然是要从鲁迅这里寻找批判现实的思想资源,我称之为“讲鲁迅,接着鲁迅往下讲”。因此,研究的重心也有了变化:由20世纪80年代突出“独立的思想者、启蒙者的鲁迅”,强调鲁迅的个体创造,到20世纪90年代突显“精神界战士,真正的知识阶级的鲁迅”,强调鲁迅的现实关怀、底层关怀,社会、文明批判,都是折射了时代社会思潮的变化的。学术研究的历史性和当代性的有机结合,这也是我在学术上的自觉追求。 
  2002年退休到现在,进入了自我生命和学术的新的开拓时期。我多次说过,退休对于我是一次巨大的解放。首先,它使我在最大限度上摆脱体制的限制,可以“胡思乱想,胡说八道”;同时又摆脱专业的限制,可以自由地突进到新的研究领域。也就是说,当中国在职学者越来越陷入体制化与专业化桎梏的时候,我却获得了相对的(当然也是有限的)自由。由于自觉地从学术中心位置退出,拒绝了各种名利诱惑,将自己边缘化,我的创造力和想象力,才得到了更为独立自主的自由发挥,我的自我生命和学术生命,直到这一阶段才真正进入高潮期,这是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。 
  这一时期的学术研究,显然有了重大转移,即由现代文学研究,转向当代思想史和当代史的研究。目前已经取得了三项成果。已经出版的《拒绝遗忘:“一九五七年学”研究笔记》,进入了共和国民间思想史研究的全新领域。在中国内地和台湾分别出版的《我的精神自传》,是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的新的尝试。即将出版的《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》,则是对共和国历史叙述和毛泽东思想研究的一个全新实验,贯注了我对历史叙述的新的思考与探索,因而称之为“历史的另一种书写”。 
  另一方面,我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专业研究。这一时期所写的《鲁迅九讲》,以及《钱理群讲学录》里的有关鲁迅研究的文章,都有新的开拓。我一直将自己视为“文学史家”,认为我的研究素质与学术准备更适合于文学史研究与写作。可是,我在学术研究第一阶段和同学们一起提出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”的概念、撰写了《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》以后,就没有新的建树,这是我的一块“心病”。其实,我一直在关注与思现代文学史的诸多问题,除了2000年出版的《反观与重构——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》之外,退休后,我花了不少精力从事现代文学研究学科史与研究现状的研究,辑有《现代文学研究史论》一书。而正在进行的、由我主编的四卷本的《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——以文学广告为中心》,则是集中了关于文学史观念、结构、写法的新思考、新想象,很可能是我的文学史研究的最重要的试验。 
  退休后,除以主要精力从事学术研究的新开拓之外,我的社会关怀也伸向更为宽阔的领域,主要有中小学教育改革、青年志愿者运动和地方文化研究三大块,我在许多场合都曾谈及,社会也比较关注,就不多说了。需要提到的是,退休以后写了大量的思想、文化随笔,直接面对社会发言;还特别开辟了时事政冶评论的新领域,采取一年一篇的方式,对当年发生的国际、国内重大事件和重大社会问题进行综合评述。熟悉我的朋友和学生都知道,平时我最喜欢谈论时事政治回题,这一点是很接近我的导师王瑶先生的,关心并喜欢议论时政本来也是老师辈和我们这一代的一个积习,我则一直为这样的客厅空谈不能对社会产生影响而感到遗憾,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挥的机会。我已辑有《知我者谓我心忧:十年观察与思考(1999~2008)》一书,现在还在继续写,准备到2018年再编一本《不知我者谓我何求:又一个十年观察与思考(2009~2018)》,这样的“时代现场记录”大概是很有意思的,也是留给后人看的。

  我的人生之梦、学术之路,就讲到这里。最后,作个小结,我想把自己的人生道路、学术研究归结为三个特点,三个自觉追求。 
  首先,是追求自我生命与学术的一体性。对我来说,学术的探讨,也是生命的挣扎;对研究对象的发现,同时也是对自我的发现;对研究对象的审视和解剖,更是对自我的质疑和反省。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:每当在现实生活中面临困惑,或陷入困境,我都是用沉入研究(通常是研究鲁迅)中的方式,来寻求转机。具体地说,20世纪80年代中期,我的第一部专著《心灵的探寻》,帮助我从“文革”后的精神困惑中解脱出来;20世纪90年代初,《丰富的痛苦——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》和《大小舞台之间——曹禺戏剧新论》,使我走出了20世纪80年代末风波后的精神困境;21世纪初,当我遭遇大批判,陷入人生的低谷,又是《与鲁迅相遇》的讲授和写作,促使我将压力转化为动力,进入新的人生和学术境界。可以说,随着学术上的不断开拓,自我生命也得到不断升华。 
  我喜欢在每部学术著作的背后,都附一个长长的《后记》,讲述写作背后“我的故事”,与著作中所讲的“他人的故事”一起,构为一个有机整体。不仅如此,我还采用了各种写作技巧,将我的故事、家人的故事,有机融入历史的叙述里。很明显,我这样的“自我生命与学术一体性”的学术追求,是相当个人性的,或许并不具有普遍的意义。而且,这样的追求本身也是存在陷阱的,如果掌握不好分寸,也会有弊病。但我觉得,有一点,或许对诸位还是有启示意义的,就是前面已经提到的,学术研究总要和自己的生命存在发生某种关联,这是学者、教师、作家这类明显具有个人创造性的工作所要求的,只有能够从自己的一个个学术课题里、研究过程中,不断创造出自我生命的意义,从中享受快乐,才能永远保持学术研究的动力和活力,不至陷入职业性的厌倦症与冷漠症。 
  我的第二个自觉追求是,学术与自己所处的时代和脚下的土地的血肉联系。这里也有我的个人性,作为一个知识分子,我这样给自己定位:自觉地站在边缘位置,用自己的方式,言说时代的中心话题。所谓“言说时代的中心话题”,也就是围绕社会、人生、政治、国家、民族乃至人类的大事和大问题,投入关注、思考与论说。而所谓“边缘位置”,是强调“民间立场”、“距离”和“超越”。强调“自己的方式”,则是要喝力保持自身思考和言说的独立性。因此,对我来说,学术研究也是我对时代、社会发言的一种方式。更全面地说,我的发言有两种方式、两类文体:一种是采用随笔和评论的形式直接论说,以说真话、诉真情、揭示真相为追求,同时尽可能作深度思考;另一种是学术的方式与文体,特点是:其问题意识产生于时代所提出的重大课题,但思考与研究,却是专业的、学理的、有距离的、更带根本性的。我最为迷恋与着力的,是时代命题背后与深处的人性、人的存在、人的精神,包括知识分子的选择困境等人文问题。如前面所介绍,我是先有在民间底层的社会参与再进入学院体制的,因此,学术研究和社会参与的结合与相互渗透,对我来说,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。而诸位却是完全由学院体制培养的专业化人才,学术研究对于你们,首先是一种专业,是一个职业,“为学术而学术”是一个自然的选择。当然,对学术也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追求,或以学术研究为谋生手段,或以学术研究为精神寄托,皆无不可。在我看来,只要你以严肃、认真的态度去从事学术工作,这些不同追求都是合理的,自有意义和价值。你完全可以关在学院高墙里做自己的学问;但我要提醒你,不妨有时伸出头来,看看周围的世界,吸取时代的新鲜气息,以增添自己的研究活力。你完全可以专心致志地做精英知识分子,以追求高深学问为己任;但我要提醒你,不妨有时低下头来,看看脚下的土地,听听底层民众的呼声,从民间传统里吸取精神的滋养。 
  我的学术研究的第三个特点,是有极强的自省性。我在从事学术研究的一开始,就明确意识到自己在学术发展中的尴尬地位:客观情势要求担当承上启下的责任,又因为自身知识结构的先天不足而力不从心。由此而确定了自己在学科发展中所处的“历史中间物”的地位,并自觉追求“有缺憾的价值”。这就意味着两个方面的“自知之明”:一是清醒地知道自己“能做什么,不能做什么”;二是清醒地认识到,自己所做的,自己追求的,在自有其价值的同时,也有其限度,甚至存在着负面的可能落入的陷阱。我自认为,这两个方面的“自知之明”可能是我最重要的治学经验,愿意郑重地介绍给诸位。细说起来,大概有三层意思。 
  首先,要“知道自己能做什么”。我曾经说过,能否独立进行个性化的学术研究,关键是要“找到你自己”,即找到适合你的研究对象,找到最能发挥你的潜能的研究方向和方法。我这一辈子最大的“成”,就是一开始就找到了鲁迅,同时又找到了与鲁迅既相通、又不同的周作人,晚年还找到了毛泽东,尽管以后伸展到相当广阔的现代文学和现当代政冶、思想、文化各个领域,但始终牢牢抓住这三位举足轻重的历史人物,以我的方式进入他们的世界,并通过对他们的阐释,让我自己的思想、情感与想象力得到充分发挥。 
  其次,更要“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”。如前所说,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知识结构上的重大缺憾,因此,就采取了“扬长避短”的写作策略。读我的研究著作的朋友很容易就发现,我几乎到处都在谈周氏兄弟,尤其是鲁迅,我的论述范围都集中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以及思想、文化、教育和学术,很少涉及中国古代和外国(《丰富的痛苦》是一个例外,但主要还是谈我相对熟悉的俄罗斯文学)。一旦兴趣所至,越过专业谈自己没有经过专门研究的话题(比如写时事政治评论,会涉及我不熟悉的政治学、经济学、社会学的问题),我就要郑重声明,自己是以一个关心时政的普通公民的身份发言,而绝不敢以专家自居。有人曾说“钱理群永远走在鲁迅的阴影下”,我承认这是一个很大的不足,也感到羞愧;但却不想改,也改不了。好在鲁迅博大精深,思想超前,还有我发挥的余地。说“不想改”,有客观的原因:我进入学术界年龄偏大,容不得我作大幅度的知识结构的调整;但也有教训:也许当初我还是应该补一些课,我把“不能做什么”看得太绝对了。诸位还年轻,在总体把握自己“能做什么,不能做什么”的前提下,还是应该不断调整自己,扩大自己“能做”的范围和领域。 
  其三,对自己能做、已经在做的事情,对自己的选择、追求,也要看到它的限度。前面说到的“有缺憾的价值”就是这个意思:任何“价值”的另一面,就是一种“缺憾”;有“特色”也就同时有“局限”,甚至“陷阱”。比如,我确实是用自己的方式走进鲁迅的世界的,这构成了我的鲁迅研究与其他学者不同的特点。但我清醒地意识到,自己的方式同时也存在缺憾,而且如果将其绝对化,超出了限度,就会走向反面:形成对鲁迅的遮蔽,以至曲解。 
  因此,我今天来介绍我的人生道路、治学经验时,也是有警戒的:我绝对无意将自己个人的经验普遍化,当作一种成功范式向诸位推广,我只期待:我的介绍,在某些方面给你以启示,引发你的思考;而在另一些方面,你不甚明白,或有所怀疑,就可以引发更深入的思考与讨论。 
  说到底,路是要自己走的。所有前人的经验和教训只能提供参考。因此,我最后对诸位的祝福是—— 
  做自己的梦,走自己的路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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